我妈妈是50后,年轻时遇上了插队,挺好的是她没插得离家太远,挺好的是她遇到了一位才子,也拥有了那一代人的青春。
现在我们常说:“长得好看的人才有青春。”
是的,我不想说,我妈妈年轻时挺漂亮的,因为你发现所有人都会这么说,显得不客观。
说说那位才子吧,他应该是我妈妈生活的那个小镇上迄今为止仕途最成功的人,在我还上初中的时候,已经是一所大学的校长。那个时候他喜欢我妈妈喜欢得不行,三天两头往我妈妈家跑。
那时我妈妈也应该挺喜欢他,她拥有文艺女兵的一切标配,插队时当的还是老师,和才子应该很有共鸣。
在那个高考恢复的年代,才子是被组织看中保送上大学的人选,不知是组织有找过我妈妈谈话,还是我妈妈自觉得才子应有大好前程,自己不该去影响,就自觉斩断了联系。
不久,才子离开小镇,从此青云直上,而我们妈妈一直在小镇上生活,工作,至退休前,一共50年。
她响应国家政策晚婚,成为第一代的“大龄剩女”,你也可以说,我妈妈的期望值被才子调得太高了,小镇上的人她再也看不上第二个。直到28岁,才经由介绍和在市里当工程师的我的爸爸相识,结婚,两年后,有了我。
我16岁以前,就是不停地辗转在市里和镇上,玩耍,读书,生活。
从初一的下半学期开始,我又辗转回镇上的中学,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两年半。在中国广袤的一些小地方里,时不时会有一种酷酷的存在,叫作“小镇青年”。
他们或许有一天会离开那里,但这之前,他们在那里被野蛮地放养。小镇上会流传有他们的故事,主要是因为他们被放在那些小地方里,会显得精力有余。
精力有余分两种,一种是体力有余,这种经常会打架;一种是智力有余,这种就只能时不时调戏一下老师。我小时候身体弱,只能做后一种。
没错,女孩该出现了。
这种配置之下,如果没有一个有意思的女孩,青春是苍白的。
她叫Z,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都很容易被稍微有点漂亮,性格大方活泼开朗,敢于主动开口说话的女生吸引。而这种特质,在一众保守静默听话的小镇女生对比之下尤为强烈。
陶喆在成为渣男之前,有一首歌来形容这一种存在,叫《小镇姑娘》。
Z是如此地耀眼,像一颗小太阳似地吸引着同级一半以上男生的注意力。我那时觉察不出来,现在回想起来,每当午休的时候,晚休之前,我们宿舍里的每一个男生谈及当天和Z的接触,或者并没有说起,但打开了日记,写下的或许就是当天被Z影响的心情。
如今想来,那脸上洋溢的,都是幸福的微笑。这种微笑,只有在儿时看的战争电影中,战士们临睡前就着烛火的余光擦枪时才有。
那个年代红了一位歌手,叫作任贤齐,他红的第二首歌叫《伤心太平洋》,每当我们集体沉浸在幸福感中的时候,就有一位智者同学,如同得道高僧一般跃出这情境,修改地唱着这句歌词:
一个岛锁住一群人。
她是那个岛,我是那群人中的一个人。
如果说我的初中时期比较有意思的娱乐是一群男生在争夺Z的注意力的话,我还是稍占上风的。
我们家和Z家算是世交,我舅舅和她爸爸还是同学。
我一直辗转市里镇上,算眼界开阔,她从小纵横乡里,算见闻广博,我发现几乎所有学校的课间十分钟的休息,最后都会变成在教室外的走廊傻站,看着楼下走动的人们,直至铃响。
而且非常规律的是,女生占着走廊的前半段,男生占着走廊的后半段,通常都很拥挤。
交界处通常是很宽敞的,于是我常常直接走到那里,而Z也恰好在那里,我们就聊天。
我们就这样常常十分钟十分钟地聊天。我那时上学不记得是一周五天半还是六天半,反正还剩下那半天,我们也常常没有走,继续站在走廊上,或者坐在座位上,值日生们烟尘滚滚地扫地,我们聊我们的天。
我们有时兴趣,还会召集男男女女几个同学,一起爬到不太远的山里,或者徒步走到相邻的镇上,玩耍,聊天。
早恋那时学校严格禁止,我作为那时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被盯得尤其紧,我是有这心但一想到被揪出来批评该有多丢脸,多少有点像梁山好汉一样谈起女人都有点不要不要的,心中渴望但行动上却不迫切。
回想起来,那段期间,其实我是深得如今恋爱学的精髓的:在感情开始的初期,名分不是那么重要,更重要的是你喜欢的人陪伴你的时间.......
只是,这段感情没有开始,我们也都没有和任何人正式开始,我们的初中就结束了。
能把“一”和“二”连起来的故事,我是分两次知道的。
第一次是到了初三的时候,有一天,学校召集全校同学集会,锣鼓喧天,彩旗飘飘,原因是有一位功成名就的校友回来捐助学校的图书馆。仪式完了之后,这位知名校友竟然跑到教室来找她,放到现在,我们会以为,哦,那是她干爹,可是不是,她说,那是她爸爸的哥哥,最疼她的亲大伯。
“原来你大伯是大学校长啊。”面对强大的雄性竞争,小镇青年发出了小小的自卑。
她只是笑了笑:“那是他,我是我呀。”
第二次是我毕业找工作的时候,家人讨论着我前途的最优化配置与组合。讨论着讨论着,语境越来越趋向于一个人,并且在二十多年来,在我们家的家庭会议上,第一次出现了一个词:我妈妈的“老情人”,这个词是充满酸腐与调侃之意味的。
“是谁呀?”我一脸天真。
“就是你那同学Z的大伯呀。”
“医疗系统的事,大学校长也能帮忙?”
“他现在是厅长了。”
“哦。”
我是有多后知后觉,Z曾数次和我提过“我大伯和你妈妈是同学”,我妈妈也有数次见过Z,都有一种莫名的亲切,可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,现在心情复杂的是我的父亲。
作为一个男人,自己兢兢业业大半生,虽说也算能照顾好妻儿,但最终还是要把自己的儿子交给自己的情敌去安排前程,这无疑也是对自己男性能力的一种否定,而且是自我否定。感情不顺反复无常?0元领1次专业情感分析>>
那段时间家里出现了很多争吵,我很感激父母对我的爱分为两个层面,一个层面是为了让我相信家庭相信爱情,在二十多年的家庭语境里,让我从来不察觉有这样一位“老情人”的存在过;另一个层面是为了让我有个更好的前程,不惜让这一问题浮出水面。
第一种很难得,我仍然相信爱情,很大程度是我看到父母至今仍然恩爱如初;第二种在中国的家庭里很平常,资源的最优化配置,夫妻俩为了买个房离婚的都有,我们家这点事不算什么。所以,对于男人而言,一个优秀的男人有可能是你一生的敌人,竞争不仅存在于你俩之间,还有可能绵延到子嗣。
在父亲的纠结与郁闷之中,妈妈带着我来到了才子厅长的办公室。
先是门卫,然后秘书,半小时后,才子厅长才缓缓到来。才子厅长翻完我厚厚的简历,微微一笑:“你和Z是同学?”
“是的,那时候一起关系还不错。”妈妈抢着替我回答。
才子厅长又微微眼一抬:“成绩还不错嘛。”
“以前在镇上读书的时候,老师们都说在读书上面有几分你的劲头。”妈妈继续说。这人啊阿谀奉承起来总有几分不要脸的劲头。
“可以看一看。”
这么说就是给你的希望但又不确定呗,但我妈妈却像得了令箭似的一下子膨胀起来。
回到家的言语上不禁渐渐倾向于这样一种暗示:才子厅长有多厉害,我爸爸有多没有办法。我爸爸的回应也渐渐驱向于这样一种语境:是的,你当初要找了他,就啥事也没有了。
虽然没有大吵起来,但气氛是压抑的,那段时间爸爸的烟酒都增多了,很多时候像匹受伤的老马,默默地不说话。
我不喜欢这种气氛。
如果说,赌上所谓的我父亲的“尊严”,所换来的是我想要的前途,那或许也倒还罢了,但其实我不喜欢我学的专业,也不喜欢我的工作,但我却从来没有跟家里人说过。
在家里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,在大事情上我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。时间似乎终于给到我这样一个机会:我父亲的两难选择,由儿子来挽回“尊严”,也使得我的第一次自我意愿的表达,在家族中如此振聋发聩:
最终我拒绝了,不但终止了这一托请,还宣布我要放弃多年的学业,退出医疗系统,做点别的。
当我说出口时,我就知道,以我的性格,这决不是一个不甘心就此固定一生的小孩的任性,去闯一闯碰了壁就回来安心安度余生有了安慰:“我也曾努力过了,只是世事太艰难。”我知道这意味着与过去生活的永诀,一个即使在学医也不曾离家超过一百公里的小孩,从此的生活将至少得在北上广深,不能常伴父母身边,事后看来,意味着一次越狱。
香港才子陶杰说:“当你老了,回顾一生,会发觉:什么时候出国读书,什么时候决定第一份职业、何时选定了对象而恋爱、什么时候结婚,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。只是当时站在三岔路口,眼见风云千樯,你作出选择的那一日,在日记上相当沉闷和平凡,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。”
我想补充一句:如果你的决定是顺从的,那当然会觉得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,因为你会觉得重要的事还在后面,实则已经发生;如果你的决定是逆反的,你当下就会知道这一天绝对不普通,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,因为,即刻扑来的大量冲突会时时刻刻提醒着你。
“别的?!”
对你多年的经营,就换来你这一句儿戏般的“别的” ?爸爸听到我的决定时怒不歇,急不可耐地把我骂了一顿。在一这片骂声中,我听到了他对我的苦心,担忧,也听到了他这段时间被压抑的那条气突然间顺了,甚至越骂我越听到骂声中透着赞许:“干得漂亮。”
我的父亲解脱了,他再也不用他的妻子和儿子死乞白赖去求他的情敌了。
我也解脱了,我也再也不用憋着,迎合着父母做我一直不想做的事,可以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了。
那一天,那一刻,在一个中国式的家庭里,骂人者和被骂者之间,似乎心照汪宣地有了默契。
最后,爸爸给我做了顿好吃的。
我至今不知道我的拒绝是不是只是“爽一时”。
试想,如果我没有拒绝,在我们家在医疗界和Z家在教育界的人脉的帮助下,或许我会有个不错的工作,甚至前途;或者我和Z也会有机会重新走得更近,在长辈的撮合下,也许能圆上一辈,我妈妈和她大伯未能圆的姻缘。
某种程度上,我毁了一份不用折腾的工作,或者,我还毁了一份不用折腾的感情。
但是没有如果。
他们是他们,我们是我们,她是她,我是我。
但是上天总会时不时制造一些机会,给你做选择。
时间来到我来广州之后,有一天,Z找到我的号码,说,她要过来玩。
那时候我们刚毕业工作不久,我刚刚结束了校园恋爱,她也正和男朋友闹分手,而且有大亲戚在广州,似乎也要过来工作了。
这局面俨然就是一个喊cult重来,万象更新的开局。
我们又找到了多年前在走廊上傻站,在教室里傻坐,在山上爬山,一聊一天一下午的状态和兴奋劲,虽然我们那时也很青春,但我们那时沉浸在的那个状态,更青春。
我带着她在广州的老城区上游走,到租界去拍照,宛若TVB港产民国剧的节奏。我们续上了初中毕业之后的所有情节,我们还摊开了我妈妈她大伯那一辈的爱恨情仇,原来她一直比我知晓得早,知道得多。
不真实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,在回程的只有你我的公交车上,我说:“经过了这么多,现在,时间似乎又让我们再次遇上…….”
她想了想,依然是那样熟悉地微微一笑:“可是,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,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呀。”
这句话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。
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,有时候,再遇见不是为了再相逢,再遇见是为了告别。
只有再遇见,才能彻底地告别。
从此,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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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:
写这个故事的时候,想着写完时写个总结结尾的,但真到这个时候,却不知道要怎么总结了。两代人的故事,感想颇多,你可以从各个故事解读。
我们的成长,某种程度上就是一开始是要试图挣脱出上一辈的萌余,至于到最后是放弃,被吞没,还是上一辈只是你的基石,你继承一些东西成长成为你想要的样子,都会在你最后回过头来看的时候相当明晰。
至于爱情,它是很脆弱的,它就像温室里的花朵。
有时候,一旦让它直接去面对大自然的寒冬,它就直接枯萎了,很多人看不到那层保持它的薄膜。某种程度上,如果你不能捍卫你的生活,你就不能捍卫你的爱情。
如果你的工作是家人安排的,生活是家人安排的,那么你最后不安天命跳出来对情感专家说,你想要你想要的爱情,很多时候是不可能的,你的爱情路径,在很多年前那“普通的一天”就已经决定了。有很多人比你安分,他们连挣扎都不挣扎了。
当你沉默的时候,你会遇到沉默的爱情
当你特别折腾的时候,你会遇到特别折腾的爱情
当你折腾到主流,回归安定的时候,你会遇到安定的爱情
当你有幸能遇到能与你一起成长的人,步调协调的时候,你会遇到你想要的,长久的爱情。
文|作者·猎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