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几天,王刚跑去武汉,代表全队领了个大奖:中国扶贫基金会颁发的"年度救灾先锋"奖。王刚是厦门曙光救援队队长,在厦门当地是个名人,他带领这支民间救援队,6年间救了数百人。
(图为厦门曙光救援队队长王刚(右)在救援现场。)
这个以"年度"命名的奖项提醒王刚,2020年行将过去。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,他还没来得及梳理。在回厦门的路上,他开始翻看钉钉工作日志,回忆每一次救援、每一张面孔,和每一场哭泣。"去年谈回了46人,今年的还没算。"他说。
王刚所说的"谈回",是指成功阻止轻生行为。有的轻生者在他们赶到时,已经实施了轻生行为;有的轻生者不听劝,是被队员们强行拦截的。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最终都活了下来。
王刚持有心理危机干预师证书,全队持这本证的队员共有5人,在他们背后,是1113名厦门民间义士共同组建的强大网络,他们情同手足,擅用网络默契如一体,跟时间赛跑,与心魔作战。
"我们面临三大敌人:抑郁症、经济压力和情感挫败。"王刚拿出一份他们做的数据分析。"活着就有机会逆转。"他总是这样劝说,事实也是如此。
会传染的产后抑郁症
11月19日深夜11时许,救援队收到集美区一名女士的紧急求助,她的弟弟、弟媳"想不开",要跳楼。
王刚把这个任务定为A级,打开钉钉发出钉消息和群呼,强提醒队员"迎战"。队员们都是志愿者,有各自的工作,第二天还要上班,此时已经躺在被窝里了。听到集结号吹响,家住附近的人迅速起身出门,最终58人在现场完成集结。
求助的姐姐介绍,弟媳小芳(化名)几个月前生下宝宝后,像是得了产后抑郁症,性情越来越古怪,弟弟小峰(化名)也被折腾得"快崩溃了"。当晚,两口子叫她过去,把孩子"托付"给她,然后就躲进了房间,情绪处在失控的边缘。
王刚心里有了数,开始危机干预谈判。他隔着房门"攻心",突破点是状态相对较好的小峰。"你是男人……"王刚向他分析了现状、责任与解决问题的办法。
此时,营救组正做着第二手准备。小峰、小芳的家在12楼,地面保护气垫超出5楼就失效,他们带着装备去到楼上,一旦谈判失败,就高空速降实施拦截。其他队员在楼道和地面布点,待命应变。
(图为厦门曙光救援队高空速降演练现场。)
强行营救成功率并不高,是"没有办法的办法"。幸亏,在王刚的循循善诱下,小峰走出了房间,他倚靠在门框上,抱臂痛哭。王刚赶忙上前轻拍他的肩膀,引导他冷静下来,去抚慰屋子里的妻子。
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,但对王刚来说,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,要治本就得寻医问药,他开始帮忙联系医院。"老百姓对抑郁症的认知很不够,很多人甚至把它跟神经病划等号,死爱面子活受罪,有病不去医院。其实抑郁症就像感冒发烧,看医生很正常,该吃药就吃药,对症下药就没问题的。"王刚向小峰一家做科普。
抑郁症是救援队的头号敌人。2018年,厦门曙光救援队执行了45起涉及轻生倾向的生命救援,这45名人中,有14人是抑郁症患者,其中又以产后抑郁症最多。
男人初为人父,养家的压力陡增,夫妻关系也起了改变,如果调整不好,同样可能得产后抑郁症,这一点很容易被忽视。而像小峰这样因为妻子抑郁而被"传染"的,也并不少见。
王刚把小峰拉到一旁,向他传授了一套"夜宵疗法":给小芳做夜宵,让她感受到自己的重要和被爱。小峰照做了,凌晨1时20分,他做好夜宵端到小芳面前,小芳被深深地感动,完全放松了下来,这时,队员们才放心地收队回家。
两个小时收队,这在救援队的任务中算是轻的,王刚曾有过连续谈判5小时、脚下移动7米的经历。那是去年9月15日的午后,21岁的小宇(化名)翻出26楼的栏杆,站到了只有50公分宽的横梁上。说是26楼,那栋楼的户型是跃层,实际高度相当于50多层,小宇往前半步就万劫不复。
王刚距离小宇约7米,他一边聊一边小步挪动,由于腿脚有伤,后来撑不住了,干脆单膝下跪,跪着聊,包括小宇在内,旁人无不为之动容。就这样,从烈日当头聊到夕阳西下,在5个多小时的时间里,王刚不知不觉间前挪了7米,当他伸出手时,小宇接住了。
此时,小宇的腿脚已经麻木,无法自己抬腿迈过栏杆,其他队员走上前去,合力搂住他。翻回天台后,王刚紧紧抱住高自己半头的小宇,小宇放声痛哭,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他是个抑郁症患者。
(图为2019年9月15日那场长达5小时的救援现场。)
有人因为200多块钱赴死
相对而言,男人更容易被经济压力压垮。在上述那份报告中,45名轻生者的男女比例是21:24,男性死亡率比女性高(29%:21%)。有时候,一千多块钱,甚至两三百块钱就能压垮一个男人。
今年6月8日下午3点多,丙洲大桥上,救援队救回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伙。他叫小江(化名),翻出大桥栏杆时,连右手上插着的吊针都没拔掉。王刚和队友们苦口婆心劝了一个多小时,小江仍然决定松开握着栏杆的手,就在那一刹那,王刚一把抓住了他。队友们一拥而上,把小江按进了栏杆,牢牢地压在地上。
队友们起身去扶小江,却被王刚制止。王刚对他说:"你自己努力站起来,好不好?"这是在帮他做心理建设。小江嚎啕大哭,缓缓站了起来,紧紧抱住了王刚。
小江是个工人,两天前在产线上晕倒住院,花了1800多块钱医药费,他兜里没钱,就向工友借。躺在病床上养病时,家人打来电话,叫他赶紧转钱回家。他借钱后原本就情绪低落,这个电话让他产生了厌世情绪,插着针就跑出了医院。
"那是个临界点,稍微出点偏差,就是生死的分别。他当时已经信任我了,但心理还是在临界点的另一边。"王刚说。现场"抓"回生命是小概率事件,算上这一次,王刚从事救援12年,总共只出手过3次。
"一瞬间的反应,刚好要凑上,太难了。"另外一次,他和队友夜间行动,轻生者情绪即将崩溃,在夜色的掩护下,王刚利用他瞬间的"松懈"搂住了他。还有一次,王刚挂到栏杆外谈判,利用递烟递水的机会接近,找准时机抓住,攻击组队友迅速翻越到外侧,给他扣上救生腰带。
(图为穿戴设备录制的视频截图。在小江松手的一瞬间,王刚抓住了他。)
"钱"是心魔的重要同谋。2017年6月25日晚上10点多,小龙(化名)从五缘湾大桥跳下,结束了自己20岁的生命,救援队赶到为时已晚。队员们下水捞起小龙的遗体,打开他遗落的手机,聊天记录令人唏嘘不已:诱因是区区200多块钱。
小龙是个打工仔,生前欠了12000多块钱的债,那天他急用200多块钱,就向亲友借,但打了40多个电话,没有人愿意借给他。他决定去死。"200多块钱而已,如果找我,虽然相互不认识,我肯定借给他了。"每每提起小龙,王刚的心都会痛。
2018年的一出悲剧给亲历者的冲击更大。有个外来工家庭带家里老人到厦门求医,这家人经济条件不大好,租住在一套很小的房子里。就在就医的前夜,老人独自出走,走进大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"子女都很孝顺,老人家不想连累他们。但她得的并不是绝症啊!"她决然地走了,留给家人,也留给救援队员们永远的痛。
去年,队员们剪了一则vlog,他们在片尾加了这么一句话:"世界美好,请不要不开心。"
一个"富二代"的起死回生
"活着就有机会逆转。"这是队员们的信念,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,他们经手的一起救援把这个道理印证到了极致。
2017年7月18日下午2点多,五缘湾大桥上,一名男青年准备跳桥,队员们及时赶到,王刚照例介入谈判。他叫小诚(化名),30出头,家境优渥,是个"富二代"。
小诚谈了个女朋友,爱得很深,但两人性格有冲突,女方家人反对他们在一起。那天,他驾车来到大桥后,让同行的公司员工先走,说他想一个人待会儿。这个员工很警觉,没有走远,远远观察他,发现情况不妙后发出求助。
20多天前,小龙就是在这座桥上结束生命的,王刚10多分钟后重回故地,心里五味杂陈,干脆就顺着小龙的悲剧跟他聊:"他因为200多块想不开。你说,这点钱算什么?天大的事情回头去看,都是微不足道的。"
见小诚耐心地听着,王刚更进一步:"你活着,还有50%的概率把她追回来。你要是死了,她就100%属于别人了。"这句话说到了小诚的心坎里,把他稳住了。王刚陪他聊了一个多小时,又是递水,又是递烟点烟,看上去已经"胜券在握"。
但意外还是发生了,小诚女友的家人突然出现,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,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,小诚转头就跳了下去。幸亏,在王刚谈判的这一个多小时里,队友们已在桥下布了几艘船,小诚刚一落水就被捞了起来。猛烈的水击把他拍晕了,但他运气好,只是呛了几口水,并无大碍。
(图为救援队驾驶皮艇参加援救。)
后来的事情充满了戏剧性。去年的某一天,小诚通知王刚:"王队,我要结婚了,你一定要来。"新娘正是两年前让他寻死觅活的"她"!婚礼上,新婚妻子挽着小诚找到王刚,郑重地敬上了一杯酒。
每次说起小诚,队员们都哈哈大笑,不仅人救下来了,有情人终成眷属,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。
1113名义士的钉钉大作战
不少调研救援队的领导和同行都很好奇:这么分散的人员,这么复杂的构成,管理难度很大,曙光究竟是如何实现"人散队合"的?王刚给出的回答是:"用好信息技术。"用互联网行业的话概括,这支救援队采用了O2O(Online To Offline,从线上到线下)的运营模式。
王刚打开钉钉通讯录,向记者介绍救援队的组织架构:正式队员137人,预备队员976人,总共1113人,最小的只有18岁。其中的很多人他并不认识,不认识也正常,这么多的人,领导干部、企业老板、车间工人、外卖小哥、针灸师、化妆师……干啥的都有,平时各忙各的工作,绝大多数人并不常见,更多依靠网络展开协同。
救援队的办公室是一个半露天的仓库,容不下三四十个人,如果刮风下雨,连会都开不成。救援队尽量通过钉钉视频直播开展培训,这既避开了场地限制,也省去了队员们来回跑。
规范、严格的培训是救援队的立队之本。救援需要强大的体能和全面的技能,如果不培训、考试就上岗,别说救人了,就连本人的命都要搭进去。队里的管理非常严格,每个队员都必须掌握两到三项技能,每一次培训、考试的具体信息都在钉钉上有据可查,学分够了才能转正,所以我们看到,相比于预备队员,正式队员占比并不高。
在线协同必然要发信息,这件事看似简单,其实很难把握好"度",操作起来很有讲究。"每次接到求助信息,队委会都会单独立项,在钉钉全员大群发布项目二维码,发送DING消息强提醒,确保每个人都尽快知道任务,引导有空、附近、想参加的队员入群。"队委黄阿祥介绍。黄阿祥是一家IT企业的老总,负责救援队的信息化建设。
黄阿祥还利用阿里云的技术开发了一个紧急群呼系统,发布A级任务时使用,只需输入文字,就能自动转化成语音,一键群呼。利用强提醒圈定人员后,参与者移步项目群,就不再干扰不参加的队友。大家不参加肯定有实际原因,如果经常在大群刷屏"扰民",影响正常工作、生活,不排除一部分人把它屏蔽,这相当于"半脱队"。
每天值班的人都不一样,如何确保不出纰漏?救援现场一旦少拿或拿错装备,后果不堪设想。11月19日那晚对小芳、小峰进行危机干预,队员们各自从家出发,抵达现场时,高空速降所需的所有装备已同步送达。当晚负责装备库值班的,是崔玿瑭、张睿和王振宇,他们是如何做到的?
在救援队的库房里,我们看到架子上摆满了装备器材,不同任务需要不同的组合。队里在钉钉工作台上开发了一个"出勤装备"应用,给每件物品编上号,什么类型的任务配什么组合,不管谁负责装车运送,照单全收就行,保证不出错。
在这支救援队,所有的人、物、事都实现了数字化,但有7名特殊的志愿者是例外,他们"隐身"在网络之外,他们的身份是心理咨询师。PTSD(创伤后应激障碍)随时偷偷反噬队员们的心灵,需要咨询师介入治疗,而熟人之间不能做心理咨询,王刚单线对接他们。
6月18日,有个父亲抱着20天大的孩子跳桥,救援队员找到了他们的遗体,打捞上岸。一名队员托举着孩子,仰泳游到岸边,另一名队员走到水边,接过了孩子。大家现场默哀后移交遗体,然后收队。
吃夜宵时,大家都在骂那个父亲"不是东西",唯独那位托举孩子的队员神情恍惚、沉默不语。王刚推断,他可能已经陷入了PTSD,为他联系了心理咨询师。在休息、调整一周多时间以后,这名队员逐渐走了出来。
(图为队员在潜水打捞。)
"虽然戴着手套,但能感受到冰冷和僵硬,给人很大的冲击。每次打捞后,我们都会为逝者做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,大家围成一圈,默念'朋友,我们带你回家'。"王刚说,"这种心理暗示很重要,暗示每一个人,打捞送他回家同样是在帮助他,用正面情绪去抵消负面情绪。"
队员们不愿多谈救援对自身心力的"反噬"。王刚坦言,他作为全队参与行动最多的老队员,同样受到了影响。"有时候会失眠,需要服药。"他向记者透露。妻子红豆说,王刚有时候脾气大,会骂人,"我很理解,这是种情绪的对冲。"她说。
有人建议曙光救援队调整资源投入,"救活不救死",他们却坚持"都救",并制定了队伍的使命:"给生者希望,予逝者尊严"。"这是我们的理念。无论生死,每个人都该回家。"王刚解释。
在厦门曙光救援队的引领下,全国另有7个省份发展、壮大了40支曙光救援队,41支队伍共同组建了一个协作联盟。厦门曙光救援队作为标杆,向联盟伙伴输出理念、技术、管理和培训。王刚说,在现有的网络框架基础上,41支队伍的隔空协同并不困难,一旦有大型灾害灾难发生,他们有能力团结在一起,跨地区联合救灾救援。